瞎娘（小说）

河南韩光明

瞎娘

         日薄西山，残喘着的夕阳徐徐落下，晚霞铺满天空，天际染成酒红色，将豫北平原这座名叫百家囤的村子笼罩了一层五彩斑澜的光晕，五彩炫目。
　　 这座村子有百十来户，民风纯朴，村民大都以种地为主。土地是庄稼人的生命，谁也离不开劳动，几乎家家户户都是靠着田地吃饭。而村里除了一户人家没有土地，准确来说她家的田租给了邻居，她是靠着串糖葫芦到县城卖为生。
　　 村里人家家都知道这样特殊的一位“瞎娘”，她的儿子在县城里上学，她在村庄里干得很卖命，不过她团结邻里，卖不了的糖葫芦都给了村里的娃娃。村里有人开车去县城了，都会把她捎上。她受到村里人的尊敬，但也有一个争气的儿子，她的丈夫去哪儿了，村里没人给个准话。
　　 百家囤谁家底子厚，收入殷实一清二楚，从囤子走过去黑瓦红砖的房屋是村里的大户。“瞎娘”把挣来的钱都给了在县城上学的儿子，儿子名叫姚目，姚目没有父亲，他听别人说他父亲遭遇了矿难，可这都是谣言，他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日子。“瞎娘”一家是住在茅草屋唯一一户去县城上学的孩子，姚目很少回家，只有学校放假才回家一次。
　　 村口的串糖葫芦摊就是维持这贫穷家庭的唯一希望。无论春夏秋冬，“瞎娘”总会如尊佛塔般在摊子上，村镇的人总是自己买了糖葫芦后自己找钱，夏天毒辣的阳光把“瞎娘”原已黝黑的皮肤晒得黑里透红，冬天凛冽的寒风吹得“丑娘”褶皱的皮肤很厚，只有鲜红的糖葫芦在雪地里闪烁。因盲眼“瞎娘”总是留着黑而长的指甲，身上的衣服倒是因为“瞎娘”的勤快而整洁。“瞎娘”的生意不知怎地倒是很好，她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，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了回来拿生活费的姚目。
　　 日子一天一天但过去，姚目回家的次数逐渐减少了。原因很简单，姚目的年龄在增长，而他对于别人对他的看法，特别是对他家，他家“瞎娘”的看法注重于心。从最初的他感觉有别的同学吃不到的糖葫芦，他搀着“瞎娘”矫健走过青石板的道路，和来自她们无以言表的幸福。
　　 现在呢，虽然村里人没有明说出对他的看不起或怜悯，可当这个自尊心强的孩子每每走过村头，看到其他人同学都有一个健全的家庭，进门可以喊“爸”时，他眼里不免有一丝丝的羡慕。看到村里其他红砖黑瓦的房屋，想到自家低矮的草房子，心中不免有低落的情绪。“瞎娘”告诉他走出村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好好读书，于是他发奋学习，从小学村里的第一，到现在镇子上高中的名列前茅，他觉得他每次的升学考试都离他走出村子近了，他只有在读书学习时才觉得自己不跟别人差，甚至超出大部分的人，他就这么一直在努力……
　　 日子久了，铁都会生锈，更何况人心的改变。姚目也越来越讨厌这个“瞎娘”了，厌恶别人在说他时加上有个“瞎娘”的标签，于是他开始逃避他的“瞎娘”，他回家后只停留一天，要完生活费就离开了，当“瞎娘”送他时，他制止住，自己提前走了……
　　 “瞎娘”眼盲可心不盲，她也感觉他的儿子长大了，对她有些嫌弃了，她早该想到有这么一天。不过她从不怪姚目，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，有了姚目之后才有了那些欢乐的日子，才有了家里贴满墙壁的奖状，才有了儿子走出村镇的希望。她能做的，就是尽余生做好自己的分内事，至于关于什么秘密也一并带进棺材里，她就一直这么做着。
　　 日子很平静，不起涟漪的日子没有带去姚目对“瞎娘”的不满情绪，他开始憎恨他的出身，为什么一出生就没有父亲？为什么自己有一个瞎子娘？世界偏偏这么不公，让他承担起这个年龄本不该承担的。他就这么想着。
　　 日子铁轨般穿过平路与陡坡，越过隧道与大桥。朝阳定点在百家囤洒下光晖，月色撩人准时撒下碎银。“瞎娘”每日都趁车去镇上卖她的糖葫芦，地点离姚目的高中不是很远，她很想去看看儿子，可一深思就停止了念头。
　　 “大嫂，咋不去镇东头的学校看看娃娃捏？我扶你去吧。”开车的邻居忍不住说。
　　 “我……我去不合适呐。不去耽误娃儿读书了。”瞎娘咬咬牙说。
　　 不知不觉，姚目即将参加高考，回来的次数更少了，与“瞎娘”说话的次数也少了。“瞎娘”一如既往地卖糖葫芦，都是在去看不去看儿子的念头中矛盾，直到有一天，邻居的劝说，加上风吹日晒的“瞎娘”，体力渐渐不支，想到与儿子见面次数不多了，她狠下心去看儿子姚目，没想到那次的见面是永别。
　　 那次，“瞎娘”的咳嗽不断，开车的邻居让她去包药。
　　 “大兄弟，带我去镇东头学校吧，我去看看姚目。”瞎娘打断了邻居的劝说。
　　 “大嫂，这是何必呢？有病得看啊，不能拖，啥时候不能去看娃儿啊！”邻居央求着说。
　　 “不了，不了，我身体好着呢，你快带我去吧。看娃儿高考紧张不。”瞎娘极力要去的情况下，邻居无话可说了。
　　 那天，飒飒秋风，瞎娘头巾飘飞在风中，凌乱的头发，迈着坚实的步伐，在邻居的指引下，去向了镇东头的学校。
　　 邻居让“瞎娘”在校门口等着，自己让门卫叫了高三年级的姚目同学。
　　 时间似乎很久，“瞎娘”内心在波动起伏，她不知道对儿子说些什么，只想叮嘱儿子几句天凉了，注意保暖。并把自己最近挣的钱给他。对，她就这么想着，她期待儿子的声音与她说说话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。
　　 过了一会儿，校园里走来熟悉的身影，近了，近了，没错，那是姚目，不太好的伙食也让他长了大高个子，很健硕的身体，坚定地走来。
　　 “娃儿，来了，快，你娘想来看看你。”
　　 姚目没说话，但显得不耐烦。一句“娘”也没叫。
　　 瞎娘赶紧叫了声儿子，“娃儿，是娘要来看你的，复习的咋样呀，别累着了。”姚目没说话，只应付了一声。邻居用劲推了姚目，给了他一个眼色，怒目而视。
　　 姚目被动地来到“瞎娘”面前。“瞎娘”见此，心慌了。急忙说：“娃儿最爱吃糖葫芦了，来，吃个糖葫芦吧。”
　　 ……姚目兀自站在原地没动。
　　 风凝固了，呼吸似乎也困难了。
　　 邻居急了，一个脚过去踢了姚目一脚，姚目一个趔趄，反应过来，夺过糖葫芦，一把摔在了校门口水泥板上，扭身离去……
　　 “娃儿学习太紧张了，又回去学习了吧……”瞎娘的自我欺骗骗不了自己，更骗不了邻居。
　　 “大嫂，走，咱回村去，娃儿翅膀硬了，忘本呐！”邻居义愤填膺地搀着瞎娘离去了。
　　 瑟瑟秋风，席卷一地的落叶而起，在半空画出个弧线，飘零到地面，任凭两个身影渐行渐远。
　　 由邻居搀扶着的“瞎娘”似乎看不出任何的表情，但她身体瘫软无力，终于在邻居开动了车子的发动机后，她酸涩的鼻子再也抵挡不住泪水的汹涌奔腾，眼泪簌簌而下……
　　 从那以后，再也看不见“瞎娘”卖糖葫芦了，“瞎娘”把全部的积蓄拿出来委托村长把草房子盖成红砖黑瓦的房子。但也从那以后，她一病不起，在病床上委托邻居帮忙照顾姚目。村里人说要把姚目带回来，“瞎娘”不让，为了不影响他的高考。村里人打心眼里对这个坚韧的母亲敬佩。
　　 不几日，“瞎娘”与世长辞，走时很平静，只叫了几句“姚目”。全村出动，送了“瞎娘”一程，全村的孩子都来感激这个平日里的好“瞎娘”。
　　 不多久，高考结束，“姚目”带着录取通知书来到村里，径直走向了回家的路，只是再没了等他的“瞎娘”，没了眼盲而心里注视他的人，没了给了他光明的人……
　　 全村出动，带领姚目去了庄稼地里“瞎娘”的墓地，邻居叫他跪下，给了一个怒目而视。姚目顺势而跪……
　　 “娃儿啊，今天我当着全村人告诉你一个不知道的秘密，其实你是个孤儿啊，你娘捡到你时你还不到满月……瞎娘原来哪儿是真瞎，她是给了你眼角膜，自己才成为瞎娘的啊！我早要告诉你，瞎娘不让我说，她一生未嫁人，都是为了你啊……”邻居再也忍不住泪水地疯狂袭来，滴在黄土层。
　　 姚目大声喊了一声：“娘——”扑倒在坟头，“娘，儿子错了啊，娘，儿子被大学录取了啊……我还要吃你做的糖葫芦啊，娘！”
　　 乡邻村里，听后无不悲伤抽泣。只有众人身后“瞎娘”卖的糖葫芦散发鲜红的色彩，剔透，殷红，跟“瞎娘”的心灵交相辉映在阳光下。